风,像刀子般刮过芦苇荡,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河腥气里,还隐隐透着血味。
陆渊只觉得耳朵里全是自己粗重的喘息声,身后那零星的枪声像催命符,还有张涛越来越微弱的呻吟声,每一声都揪着他的心。
他紧紧贴着巨石,那石头冰冷刺骨,粗糙的石面硌得后背生疼。
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后脖颈子的血管“突突”跳动,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。
刚才樱花手雷爆炸的巨响,震得他耳朵到现在还疼。
河对岸那些戴钢盔的小鬼子,像疯狗一样乱蹿,密集的枪声让他的心跳愈发加快。
"张涛!"柳青的喊声带着哭腔,在这紧张的氛围中,尖锐得让陆渊心头一紧。
陆渊一偏头,就看到柳青整个人几乎趴在泥地上,双手像钳子一样死命地压住张涛左肩那个汩汩冒血的窟窿。
急救包的纱布早被血和泥浸透,黏糊糊的,那浓烈的铁锈味和河水的土腥气混合在一起,熏得他脑仁生疼。
血依旧止不住,从她颤抖的指缝间一股股往外涌,把张涛身下的军装染得黑红一片,泥水都变成了血泥。
张涛的脸白得没了一丝血色,牙关咬得咯咯作响,豆大的汗珠混着泥水不断往下淌。
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,嘴唇哆嗦着,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:“冷……柳医……你手……冰……”他的整个前襟湿透了,根本分不清是冰冷的河水还是滚烫的汗。
李明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,慌忙从怀里掏出那个豁了口的粗瓷碗,手哆嗦着从水壶里倒了小半碗水,凑到张涛嘴边。
张涛费力地吸溜了两口,猛地呛咳起来,身体剧烈地抽搐,一口带着血丝的水沫子喷溅出来,溅了李明一手一脸。
李明顾不上擦,慌乱地又去扶张涛的头。
"田勇!"陆渊反手拍了拍身边的石头,石头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
田勇默默调整着标尺,眼睛死死盯着前方,低声说:“放心,够得着。”然后把捷克式轻机枪架在石沿上,那还带着余温的枪管让他的手微微发烫。
赵强从芦苇丛里钻出来,脸上沾着两片碎芦苇叶。
他走到陆渊身边,说:"东边至少俩小队。"食指关节旧伤发作,弯的时候“咔嗒”响了一下,"我带弟兄顶前面。"
赵强紧紧盯着陆渊,眼睛里满是坚定,哑着嗓子说:“回家!”同时,他抓住陆渊手腕的手背上青筋暴起。
陆渊喉咙干得像堵了块烧红的炭,他重重地点了下头,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:“走!”
陆渊使劲掐着掌心,那钻心的疼让他瞬间清醒。
怀里的地图被体温焐得发烫,那可是“雪狼计划”的关键,标着小鬼子在闸北的弹药库位置。
他看着河对岸晃动的太阳旗,那刺眼的红让他眼睛生疼。
突然,他想起三天前在租界,李明塞给他的纸条,他心里咒骂了一句:“妈的,‘鬼见愁’也来了?”
"柳青,联系王刚。"他扯下脖子上的毛巾,蘸了蘸脚边带着泥腥味的河水,按在张涛的伤口上。
张涛疼得浑身一颤,牙齿咬得咯咯响,但还是强忍着没出声。
柳青从腰间挎包里掏出无线电,费力地转动旋钮,大声喊:"王刚,回话!"
电流杂音“噼里啪啦”作响,吵得陆渊脑袋发涨。
他听到无线电里传来王刚气喘吁吁的声音:"鬼子联队,南岸被围,机枪卡壳!"
"啪"的一声,柳青猛地合上无线电。
她低声说:"撑不住了。"话音刚落,河对岸传来小鬼子特有的“板载”喊杀声,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。
陆渊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,一股火急火燎的感觉涌上心头。
他解开领口的风纪扣,锁骨上的旧疤此时像着了火一样烫,仿佛在提醒他:绝境里,只能拼一把。
"周小刀!"他扯着嗓子喊,声音在芦苇荡里回荡。
周小刀从芦苇深处钻出来,摸了摸腰间别着的两把从汉奸头子那儿顺来的牛耳尖刀,说:"带田勇去东边,连雷。"陆渊把地图塞进周小刀怀里,"回不来,找陈队长。"
周小刀眼睛瞪大,伸手摸了摸地图又赶紧缩回,说:"要活的。"说完猫着腰跑了,芦苇叶在他头顶沙沙作响。
"李明!"陆渊扭头喊道。
李明正用草叶试水,听到喊声立刻爬过来,腰间的军用水壶“哐当哐当”响。
他说:"村东水窖,装两桶。
张兄弟喝盐水。"
"先喝。"陆渊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"赵强,跟我走。"陆渊抓起两颗手榴弹,转身往芦苇荡深处走去。
赵强紧跟在后面,靴子踩断芦苇发出“咔嚓”声。
他低声问:"游击?"
陆渊没说话,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。
他在一丛最高的芦苇前停下,扒开叶子,看到河对岸的小鬼子排成散兵线往前压,钢盔上的反光刺得他眼睛生疼。
带头的军官挎着指挥刀,刀鞘上的樱花纹饰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冰冷。
他指着军官对赵强说:"炸他。"陆渊把一颗手榴弹塞给赵强,"引机枪手,你绕土坡后。"他摸了摸腰间的驳壳枪,枪柄上的刻痕每一道都代表着一个小鬼子的性命。
陆渊想起三天前黎明,他们在破庙里分最后一块压缩饼干,张涛举着半块饼干说:"等打完仗,我要回山东老家,给我娘盖三间大瓦房。"这会儿张涛的喘气声还在芦苇荡里回荡,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。
他咬着牙,低声说:“行!”
夕阳把芦苇荡染成血红色,那颜色让他心里发慌。
他猫着腰往左边挪,鞋跟陷进泥里又拔出来,每一步都沉重得像灌了铅,脚下的泥地“噗叽噗叽”响。
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“扑通扑通”的心跳声,和远处小鬼子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,让他愈发紧张。
"砰!"
驳壳枪响的瞬间,后坐力震得手臂麻了。左边的机枪手应声倒下。
陆渊撒腿就跑,芦苇叶在他脸上划出几道血印子,疼痛让他更加清醒。
身后传来小鬼子的嚎叫,子弹“嗖”地擦过他的耳朵,打在前面的芦苇秆上,碎叶子纷纷落下。
"轰!"
赵强的手榴弹在军官脚边炸开,一股热浪扑面而来,把他震得差点站不住。
陆渊借着爆炸的气浪,滚进芦苇丛,看到那带樱花纹饰的刀鞘被掀到半空,又“啪叽”一声摔在泥地上。
小鬼子的阵脚全乱了,有的往后跑,有的抱着断腿惨叫,那惨嚎声让人头皮发麻。
"撤!"陆渊喊道。
周小刀从东边冲出来,田勇的机枪在后面掩护,子弹打在小鬼子脚边,溅起一片泥花。
柳青膝盖狠狠地跪在泥地里,泥浆溅到她的军装和脸上,她急切地招呼着:“李明、周小刀,搭把手!”两人赶忙上前,一起把张涛沉重、软绵绵的身体往柳青背上拖。
张涛毫无意识,像一摊烂泥般死沉,柳青憋足了全身的劲,牙关咬得快崩裂,额头上青筋根根暴起,脖子上的肌肉也鼓成一团,才好不容易把他驮起来。
刚一站直,张涛就像没骨头似的往下滑,她不得不拼了命地弓起腰,肩膀死死顶住,身体都快折成了一张弓。
“柳医生,能行吗?”李明声音打着颤,眼睛里满是担忧,双手不自觉地想要伸过去托一把。
“…走!”柳青从牙缝里挤出这一个字,声音抖得像是秋风中的树叶。
汗水像决堤的小溪,顺着鬓角汹涌而下,糊住了眼睛,又咸又涩。
张涛那颗毫无生气的脑袋沉沉地压在她肩窝,每一次迈步带来的颠簸,都像有把大锤在砸她的脖子,她感觉脖子随时都会断,呼吸也被死死地堵在胸口,每吸一口气都像要穿过一团火。
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背上温热的湿意迅速扩大、蔓延——那是张涛伤口不断渗出的血,和她自己泉涌般的冷汗混在一起,湿透了里外两层军装,像一块冰冷的铁皮黏腻、沉重地贴在皮肉上。
每踩下一步,她的腿肚子就像被电击般剧烈打颤,肺里像着了火,吸进来的气又短又急,还带着浓浓的血腥味,她觉得自己随时都会一头栽倒在地。
他们跑过河滩,跑过芦苇荡,跑过那片被夕阳染得通红的河水,河水冷得像冰碴子。
张涛的血滴在地上,留下一串暗红的印子。
陆渊数着步数,数到第一百步的时候,听到身后的枪声渐渐减弱——小鬼子被甩开了。
天黑透的时候,他们到了韩磊说的小村子。
韩磊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,抽着旱烟,火星子在黑夜里一闪一闪。
他用烟杆指着村后的山坡说:"翻山,进山里。"他手背上有块烫伤的疤,是去年给小鬼子修炮楼时留下的。
月光惨白,勉强照亮脚下这条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的野径。
两边齐腰高的蒿草叶子带着露水,刮在脸上又凉又痒。
陆渊一边走,一边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前面有没有绊脚的东西,有没有小鬼子的影子。
张涛早就昏过去了,柳青拼尽全力把他背在身上,每走一步都东倒西歪、踉踉跄跄。
她喘得像拉风箱,汗水湿透了军装,头发粘在脸上,糊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。
田勇举着从小鬼子那儿缴来的手电筒,光束在地上晃动,警惕地盯着前方。
"停。"陆渊突然抬手。
所有人都屏住呼吸,紧张的气氛弥漫开来。
前面传来皮靴“噔噔”的声音,还夹杂着小鬼子的骂骂咧咧——是巡逻队。
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,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的心尖上。
陆渊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,心脏像擂鼓一样撞击着肋骨。
他死死贴着冰冷的石头,连呼吸都不敢出,只希望那蒿草能再茂密一些。
陆渊打了个手势,队员们立刻散开。
他蹲在一块石头后面,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气声。
巡逻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带头的军曹叼着烟,火光在黑夜里一明一暗,像恶魔的眼睛。
"三,二,一。"陆渊在心里数完,像头豹子般从石头后扑出,驳壳枪柄狠狠砸在军曹后颈!
那军曹闷哼一声往前栽,嘴里的烟头掉在枯叶上,嗤地冒起一丝青烟。
几乎同时,田勇低吼着扑向最前面的下等兵,两人重重地摔倒在满是碎石和枯草的地上,瞬间搅得碎石乱飞、枯草乱晃。
那下等兵惊恐地怪叫着,手脚疯狂乱蹬,还猛地一抬头,用额头撞向田勇的鼻子,田勇吃痛,却仍死死压住他,一手捂嘴,一手攥着匕首凶狠地往下扎,闷响和挣扎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惊心。
赵强对付的那个鬼子反应极快,怪叫一声就去摸腰间的王八盒子。
赵强一个箭步上前,铁钳般的大手抓住对方手腕,两人瞬间角力。
那鬼子猛地一脚踢向赵强的小腿,赵强疼得腿一软,但还是死死不松手,两人在泥地里凶狠地厮打,军靴在地上蹬出深沟,喉咙里发出野兽般低沉的嘶吼。
周小刀的身影如同鬼魅,悄无声息地从侧后滑出,周围的枯枝被他的脚步带得微微晃动。
他一手捂嘴,一手反握从汉奸头子那儿顺来的牛耳尖刀,在月光下划过一道幽冷的弧线。
那日军感觉到危险,猛地一偏头,刀只擦过他的脸颊,划出一道血痕。
那日军刚要呼喊,周小刀眼疾手快,再次出手,精准地抹过他的喉咙,只有刀刃割开皮肉时那一声极其轻微的“嚓”,和身体软倒压断枯枝的脆响。
整个伏击过程中,激烈的打斗声引来了附近的小鬼子,远处传来小鬼子模模糊糊的呼喊声。
陆渊趁着军曹分神,使劲一推,军曹踉跄着退了几步。
他紧跟着用枪托狠狠砸在军曹脑袋上,军曹“哼”了一声,倒在地上。
田勇加大手上的力气,匕首“噗”地划破下等兵的喉咙,下等兵喉咙里“咕噜”了一声,没了气息。
赵强瞅准小鬼子的破绽,一刀捅进他胸口,小鬼子惨叫一声,倒在地上。
周小刀也迅速解决了最后一个小鬼子。
陆渊蹲下来翻军曹的背包。
里面有张地图,标着"青浦-嘉定"的小鬼子补给线;还有封家书,信纸角都卷起来了,上面写着"娘,我今年就能回家收稻子了"。
他把地图塞进怀里,把家书轻轻放回背包。
"快走!"陆渊喊道。
他们接着往山里走。
陆渊时刻留意着前面的小路是否安全,月光洒在地上,他担心这光能暴露他们。
韩磊走在最前面,脚步轻盈。
柳青背着张涛,每一步都用尽全身力气,身体颤抖着。
张涛的头耷拉在她肩上,虚弱不堪。
陆渊伸手要接,柳青喘着粗气说:"能行。"她的军装后背全湿透了,贴着张涛的血。
终于,他们走出了小路。
眼前是片开阔地,陆渊扫视着周围,担心有小鬼子埋伏。
月光下,远处小鬼子的篝火像一串红眼睛,让他心里一紧。
陆渊数了数,七堆篝火,每堆旁边都支着帐篷。
"伪装。"陈志低声吼道:“快!”众人手忙脚乱地薅起地上的枯草败叶,胡乱往头上、身上、枪上按。
草屑钻进领口,扎得皮肤生疼。
陆渊抓起一把湿泥,胡乱抹在脸上和军装显眼的地方。
他知道这伪装骗不了狗鼻子,更骗不了走近的活人,但眼下,能多争取一秒也是好的。
韩磊低声骂了句:“没用!”但还是飞快地把几根长草插在帽檐下。
队员们立刻动手,李明摘了一大把野蒿,周小刀用匕首割断藤条,赵强把草叶编成环套在头上。
大家身上散发着血腥味、火药味和汗臭味,每个人都知道这伪装可能没用。
此时,陆渊眼神紧紧盯着前方,眼中满是紧张和警惕;柳青眼神慌乱,不时看向张涛,担忧写满了双眼;周小刀眼神冰冷,紧盯着小鬼子巡逻队的方向,手中匕首握得更紧。
柳青把张涛放在地上,用草叶盖住他的军装,又摘了片大荷叶盖在他脸上。
当最后一片草叶别在陆渊衣领上的时候,远处传来脚步声。
那脚步声比之前更密、更沉,像无数面鼓在敲击,让陆渊的心跳陡然加快。
他后脖子发烫,旧疤像被火烤着一样。
他看到陈志的手指在草叶里攥得紧紧的,周小刀的匕首从腰间滑出了半寸,柳青把张涛脸上的荷叶又按紧了点。
脚步声越来越近,还夹杂着铁器碰撞的“叮叮当当”声。
不一会儿,一支小鬼子巡逻队出现在视野中,他们有的端着枪警惕地四处张望,有的拿着手电筒乱晃,灯光时不时扫过众人伪装的地方,其中一个小鬼子还用力吸了吸鼻子,似乎在嗅着空气中异样的味道。
陆渊死死盯着开阔地的边缘,大气都不敢出,生怕小鬼子发现他们—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撞得太阳穴突突直跳,耳朵嗡嗡作响,像是灌满了血。